压岁钱战争(望舒)全书浏览_压岁钱战争全书浏览
压岁钱战争》免费阅读!这本书是春春鱼冻创作的一本言情,主要讲望舒的故事。讲述了:1第一幕落地窗手机在茶几上震第三下的时候,那个男人的手正往我毛衣里伸。震动隔着钢化玻璃传到我后腰,和窗外的江面灯光混在一起。我后脑勺抵着玻璃,四十二楼,风撞在窗上的声音像口哨。他呼吸喷在我脖子侧面,香水...

1第一幕落地窗手机在茶几上震第三下的时候,那个男人的手正往我毛衣里伸。
震动隔着钢化玻璃传到我后腰,和窗外的江面灯光混在一起。
我后脑勺抵着玻璃,四十二楼,风撞在窗上的声音像口哨。
他呼吸喷在我脖子侧面,香水味浓得发腻——旷野,但喷多了,一股酒精混着木头渣子的味道。
他指甲刮在玻璃那层灰蒙蒙的印子上,吱吱响。
“等等。”
我说。
声音不高,但平。
“等什么
”他手没停,“你可是按小时付钱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轻,带点笑。
我胳膊肘往后顶,顶在他肋骨上。
他吸了口气,手松了点。
我侧身滑出去,抓起茶几上的手机。
屏幕亮着。
微信两条未读,发件人:望舒。
我弟。
图片加载得慢,转圈。
我拇指指腹在屏幕边缘蹭,蹭掉一层汗。
图刷出来,是张拍电脑屏幕的照片,像素低,糊成一片色块。
能看清的是一行红字标题:《关于秦坊巷地块拆迁改造的公示》。
日期三天前。
下面跟着一行字:“你房间我打算改成奇牌室,租金每月五百,押一付三。”
我盯着那行字。
呼吸在玻璃上蒙出白雾,又消下去。
那男人凑过来,下巴搁我肩上,也看见了屏幕。
他笑出声,气息喷在我耳朵上:“哟,你家拆迁啊
那还出来租人演什么戏
”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茶几上。
实木桌面咚一声闷响。
“时间到了。”
我说。
“还有二十分钟……”“不用了。”
我走到电视柜边上蹲下,从最底下摸出个信封。
里面二十张红票,我数都没数,整个递过去,“尾款。
多的算小费。”
他挑眉,接过信封,手指捻开往里看。
然后塞进牛仔裤后袋,拉链拉上。
走之前他伸手想拍我的脸,我侧头躲开了。
他手在空中停了半秒,收回去,笑了:“下次想演恩爱夫妻,记得提前把家里这些破事处理干净。
挺出戏的。”
门关上。
电子锁落栓,嘀嘀两声。
我坐在地毯上。
手机又在震,这次是语音。
我点开,望舒的声音从扬声器里炸出来,背景音里有金属撞击和机器嗡鸣:“看到没
你那破屋终于要拆了。
记得提前把你那些奖状啊破书啊收拾了,别到时候我扔,你又要打电话跟妈哭。”
有工友在远处喊:“秦工!三号线卡料了!”他应了一声“来了”,语音断了。
我重新点开那张图,放大。
秦坊巷17号。
我家那栋三层楼,外墙是九十年代贴的白色长条瓷砖,大部分已经剥落。
院子里的枇杷树从三楼我房间的窗口能看见树顶,夏天结果的时候,果子掉在瓦片上,咚,咚,像下雨。
现在这棵树要没了。
我的窗也要没了。
手机屏幕暗下去,黑屏里映出我的脸。
妆糊了,口红从嘴唇蔓延到下巴,眼线在眼角晕开一块黑。
我用手指擦,指腹上一片红混着黑,还有卸妆水的香精味,混着刚才那男人留下的香水尾调。
我喉咙发紧。
茶几上有半瓶威士忌,瓶底还剩一寸高的琥珀色液体。
我抓起来,对瓶口灌了一口。
液体滑下去,喉咙到胃烧出一条线。
胃抽了一下,我弓起背,等那阵痉挛过去。
手机又震。
望舒:“对了,你上周朋友圈定位那个丽思卡尔顿,是客户请的还是自己去的
别是借了网贷,到时候催收电话打到厂里,我丢不起这人。”
我盯着那行字。
手指在键盘上悬着,最后打了三个字:“关你屁事。”
发送。
我把手机扔出去。
手机砸在沙发靠垫上,弹起来,掉在地上,屏幕朝下。
窗外是上海的夜晚。
江对岸的楼群亮着灯,每一扇窗后面都是一个家。
我在这座城市八年,搬过六次家,每次搬家都是因为房东要涨租或者卖房。
现在这个公寓月租八千,押一付三。
和望舒要的租金数字一样。
我爬起来,走到落地窗前。
玻璃上还有刚才手腕压出的两个印子,圆的,边缘模糊。
我对着玻璃哈气,白雾蒙上去,又很快消退。
指尖按在玻璃上,冷从指甲缝钻进来,顺着手臂往上爬。
小时候家里的窗是木头的,冬天漏风。
我妈用透明胶带把缝一条条贴起来。
我和望舒就趴在窗上,对着胶带哈气,比赛谁哈出的雾圈大。
他小我五岁,肺活量不够,每次都比不过我。
输了就跺脚,然后跑去找妈告状。
妈拿着鸡毛掸子过来,我抢过他手里的糖,他咬我胳膊,两个人扭在地上。
那时候我们抢一切。
抢电视遥控器,抢最后一块红烧肉里的瘦肉,抢爸妈给压岁钱的顺序。
有一年除夕,他先拿到红包,崭新的一百块,挺得能割手。
我后拿到,也是一百,但边角卷了,像用过。
我抢过他的,把我的塞给他。
他打开一看,叫起来:“这是我的!”“现在是我的了。”
我说。
他扑过来,我转身就跑。
两个人从客厅追到卧室,撞翻了墙角那盆年橘。
橘子滚了一地,我爸的皮带抽下来,空气里啪一声响。
我护着红包,他护着头。
最后妈说,都别抢了,红包没收。
我俩同时松手,红包掉在地上,里面的钱散出来,两张红票子摊开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俩被罚跪在阳台的搓衣板上。
膝盖骨硌在木条上,疼得发麻。
望舒小声说:“姐,你膝盖那儿红了。”
“闭嘴。”
我说,“都是你害的。”
“你抢我红包。”
“谁让你先拿到的。”
“我小,你该让着我。”
“我凭什么让着你。”
话没说完,爸在屋里咳嗽了一声。
我俩立刻闭嘴,低头看搓衣板。
木纹里有陈年的黑色污垢,嵌着几根头发。
我盯着那些头发,想,要是能换成钱就好了。
现在,我盯着玻璃窗上的自己。
膝盖早不疼了,现在疼的是腰,是肩胛骨中间那块肌肉,是后颈。
我抬手揉脖子,摸到一层细汗,黏的。
头发里还有那股香水味。
我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水温调到最烫。
水砸在皮肤上,一开始是刺痛,然后发红。
水从头顶流下来的时候,我想起望舒发来的那张图。
奇牌室,每月五百。
他算得真准,连押一付三都算好了,一千五。
比我这个做广告预算的还精细。
冲完澡出来,手机上三条未读,都来自望舒:“不回
心虚
”“拆迁款下来你那份我不要,但家里的老家具我得先挑。”
“睡了
妈让你寄两箱阳澄湖大闸蟹回来,她要送人。”
最后一条让我太阳穴突突跳。
两箱蟹,按今年的价,得两千往上。
我打开手机银行APP,余额:217.43。
我截了图,想发给他。
拇指在发送键上悬了三秒,又退出。
太难看。
我打开朋友圈。
今晚发的三张精修图还在,定位汤臣一品,配文“nightvibes”。
下面已经有七十多个赞,一堆评论问是不是恋爱了。
我把那几条设为私密,删掉定位,删掉滤镜,只剩一张原图——黑漆漆的窗玻璃,映着我自己模糊的影子。
我写:“散场了。”
发出去。
五秒后,删除。
点开望舒的聊天窗口。
他的头像是个机床零件特写,黑乎乎的金属,反着光。
备注是“望舒”,真名。
妈取的,出自《离骚》里的“前望舒使先驱兮”,说是有文化。
我那时候刚学拼音,念成“往书”。
他哭,说难听。
我说,难听你也得听着。
现在这个有文化的名字,顶在一张机床照片上。
他在车间里被人叫“秦工”,开数控机床,每月工资四千二,住厂里四人一间宿舍。
但他能在上海发布拆迁公告的当晚,算清我那间房改奇牌室能租五百,押一付三。
我往上滑聊天记录。
去年三月开始,每月十号,他发消息:“该打钱了。”
我转两千过去。
他收钱,回一个“ok”的手势。
再无下文。
只有两次例外。
一次是去年十一月,我在朋友圈发了张海底捞的照片。
那天降温,我穿着件薄大衣,在门口排了四十分钟队。
照片里火锅热气腾起来,糊了镜头。
当晚他发消息:“降温了。”
没头没尾。
两天后,收到顺丰到付包裹。
运费二十八块,我付的。
拆开是件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得发白,领口有一圈黄渍,一股机油混着樟脑丸的味道。
我第一反应是扔。
但那天晚上真冷,零下三度,我套着它下楼扔垃圾。
风刮过来,腰那块居然不透风。
袖口内侧缝着块布贴,是我大学的校徽。
我大四那年把校服捐给了宿舍楼下的回收箱,换了把印着公益广告的塑料梳子。
现在那枚校徽被人剪下来,针脚歪歪扭扭地缝在这件劳保服上,线头粗得像蜈蚣脚。
我穿着它去公司。
同事问,这工装外套哪儿买的
最近挺流行这种复古风。
我说我弟寄的。
对方“哦”一声,说,姐弟感情真好。
我没接话。
第二次是上个月,我被裁那天。
HR把我叫进会议室,我端着半杯咖啡进去。
谈话到一半,咖啡洒在白衬衫前襟上,褐色的液体迅速洇开。
HR递过来纸巾,我说谢谢。
她说,公司架构调整,你的岗位被优化了。
我说理解。
签完字,我去了厕所,锁上门,坐在马桶盖上。
手机震。
望舒转账两万。
备注:“先花着。”
我没点。
二十四小时后,钱退回。
他又转一次,备注:“我自己的钱,跟爸妈无关。”
我还是没点。
第三天,他发来语音,背景音嘈杂,像在马路牙子上:“你什么意思
嫌少
”我回:“不是。”
“那干嘛不收
”“我有钱。”
“你有屁。”
他声音提高,“你有钱还穿那件破大衣拍火锅
”我蹲在马桶旁边,背靠着隔板。
瓷砖冰凉透过衬衫贴在后背上。
我笑了,笑出声,然后眼泪掉下来。
我点开转账,输入密码。
钱进了零钱通。
我回他:“行,算我借的。”
他回:“嗯。”
再无下文。
现在,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拆迁公告。
想打电话回家问爸妈,但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
他们早睡了。
而且我敢打赌,望舒没告诉他们他给我发了消息。
他总是这样,先行动,先通知,先划下他的领地。
像小时候抢零食,他先咬一口,剩下的不管我吃不吃,那口都是他的。
我打开淘宝,搜“阳澄湖大闸蟹”。
价格从三百八一箱到两千八一箱。
我点开最便宜的,八只装,三百八,销量为零。
评价区只有一条,三个月前:“收到死了一半,客服不理人。”
关掉淘宝。
打开手机银行。
余额217.43。
零钱通里还有两万,他的。
手指悬在屏幕上。
手机突然响了。
不是微信,是电话。
凌晨两点半,来电显示:“望舒”。
我接起来,没出声。
那头有沉重的呼吸声,像刚跑完步。
然后是他声音,哑的:“还没睡
”“睡了。”
我说,“被你吵醒了。”
“哦。”
他顿了顿,“拆迁的事,真的。
妈今天去街道签了字,说等你过年回来再说。”
“知道了。”
“还有……”他又停。
背景音里有铁门哐当关上的声音,然后安静了些,“大闸蟹的事,我跟妈说你今年项目忙,回不来。
疫情原因。”
我一怔:“我什么时候说不回了
”“你回得起吗
”他反问,“两箱蟹,两千多。
你卡里有钱
”我喉咙发紧。
他怎么知道
我没说话。
他也没等我说,继续道:“我跟妈说,你年底发年终奖再回。
她信了。”
“你图什么
”我问。
“图清静。”
他说,“你回来又是吵架,比工资比对象,烦。”
我攥紧手机,塑料外壳硌着掌心:“我什么时候跟你比过
”“你朋友圈不是在比
”我语塞。
朋友圈。
那些精修图,定位在高档餐厅、酒店、咖啡馆。
深夜发的伤感文字,配一杯红酒。
我以为只有同事和客户在看,原来他每一条都看了,还每一条都记了。
“拆迁款……”我换话题。
“别惦记。”
他说得干脆,“你那间房,我打算放我的工具和模型,没你地方。”
“秦望舒。”
我第一次叫他全名,“你是不是有病
”“有。”
他说,“怕你饿死的病。
刚才又给你转了五百,看到没
”“什么五百
”“奇牌室定金。”
他说,“先收了,别到时候说我占你便宜。”
电话挂了。
我愣着,打开微信。
果然有新转账,五百。
备注:“租金。”
盯着那两个字。
窗外天开始泛灰,楼下传来环卫车作业的嗡嗡声。
我站起来,膝盖发麻,走到窗边。
玻璃映出我那张没化妆的脸,眼下有青色。
我点了收款。
然后回他:“收到。
但奇牌室得装空调,不然冬天没人来。”
他回得很快:“电费你自己出。”
我把手机扔床上,人倒下去,被子蒙过头。
被子里有我自己的味道,也有刚才那男人留下的香水残余,混成一种奇怪的、让人不安的气味。
我在这种气味里,想起小时候抢电视遥控器。
那时候他五岁,我十岁。
我要看《还珠格格》,他要看《奥特曼》。
遥控器在我手里,他够不着,就张嘴哭,口水流到下巴。
妈冲过来,一把夺过遥控器,塞给他,说,姐姐该让着弟弟。
我不让。
我扑过去抢,指甲抓破他手背,三道红印子。
他哭得更凶。
爸从里屋出来,一人给了一巴掌。
遥控器掉地上,电池盖摔开,两节七号电池滚进沙发底下,谁也够不着。
最后我俩坐在沙发两头,一个看《还珠格格》重播,一个看《奥特曼》DVD。
谁也没赢。
但电池没了,谁都别想换台。
现在,遥控器在我手里,电池也在。
但他买了台新电视,放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自己当主人。
睡了大概两小时,被闹钟吵醒。
九点。
今天得去公司办离职手续。
虽然被裁了,但流程得走,东西得清,工位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得拿走。
我穿上那件劳保外套。
袖口的校徽磨得起毛了,蓝色的线头支棱着。
镜子里的我像个刚进城找工作的,土,但有种破罐破摔的坦然。
我抓了把头发,没化妆,涂了点防晒,拎上帆布包出门。
地铁早高峰,人贴着人。
我挤在门边的角落,拉着头顶的吊环。
旁边两个年轻女孩在讨论双十一要买的大衣,说某个主播直播间只要一千九百九十九,划算。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外套。
一千九百九十九,能买五十件这样的。
到站了,被人流挤出去。
手机在兜里震。
望舒:“到公司了
”我没回。
他又发:“别挤地铁了,打个车吧。
我给你报销。”
我站在公司大楼底下。
玻璃幕墙反着光,映出我土***的外套,和身后那些穿羊绒大衣、拎着咖啡杯的白领。
我打字:“你哪来的钱报销
”“有。”
他说,“昨天发季度奖,五千。”
我盯着那行字。
五千。
他季度奖五千,给我转了两万。
喉咙发干。
我打字:“留着娶媳妇吧。”
他回:“娶媳妇不急,先把你这个麻烦解决掉。”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进楼。
电梯上行,镜子里我的脸苍白,眼底青色明显。
我搓了把脸,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顶上,领子竖起来,盖住半张脸。
工位上那盆绿萝还在,但靠窗那边的叶子黄了边。
我浇了点水,开始收拾东西。
纸箱是HR给的,尺寸很小,只能装下笔记本电脑、几本书和一个水杯。
我把东西一样样放进去。
相框在最底下,是我和望舒的合照。
我十八岁高中毕业,他十三岁初中毕业,站在学校门口。
我穿着借来的学士服,他穿着厂里发的深蓝色工装。
我对着镜头笑,他板着脸,像被强迫的。
照片背后有字,铅笔写的,已经很淡了:“姐,加油。”
那是他辍学去厂里那天留的。
爸说他成绩不好,读高中浪费钱。
我说,我打工供你读。
他说,滚,谁要你供。
然后背着行李去了城郊的机床厂。
走的时候没跟我说话,只在我床头放了这张相框。
我把相框放进纸箱,压在笔记本下面。
手机又震。
望舒:“收拾完了
”他怎么知道
我抬头看四周,开放式办公区空荡荡,还没几个人来。
我打字:“你监视我
”“没。”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收拾
”“猜的。”
他说,“你被裁了,不收拾干嘛
”我手指停在屏幕上。
他没等我回,继续发:“那两万够你撑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接你回来。
奇牌室租金五百,押一付三,你现在欠我一千五。”
我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深吸一口气。
绿萝的黄叶子在眼前晃。
我伸手掐掉那片叶子,汁液黏在指尖,凉凉的,有股青草被碾碎的味道。
HR来了,是个年轻姑娘,比我小,妆容精致。
她说,秦昭雪,交接表签一下。
我签了。
名字写得潦草,最后一笔拉得很长。
她递过来最后一个月工资单。
税后一万六,加上赔偿金,合计四万三。
我看着那个数字。
够还他两万,还剩两万三。
够买大闸蟹,够交一个月房租,够我撑到找到新工作。
但我没转。
我把钱提现,存进零钱通,和他的两万放在一起。
然后给他发消息:“找到新工作了。
月薪三万六,十四薪。
你那两万,现在不够我一个月工资。”
他回得很快:“哦。
那涨租金,每月一千。”
我差点笑出声。
旁边HR姑娘看我,眼神像看神经病。
我摆摆手,抱起纸箱。
绿萝放在最上面,叶子颤巍巍的。
电梯下行。
手机在纸箱里震,嗡嗡声闷在里面。
我没腾出手。
到一楼,我把纸箱放地上,掏出来看。
望舒发了五条:“真的假的
”“什么公司
”“别是骗子公司。”
“上海骗子多,你小心点。”
“工资那么高,记得把上次外套钱还我。
八十五,淘宝买的。”
我看着最后一条。
喉咙里那股酸涩又涌上来。
八十五。
他记得真清楚。
那件劳保服,袖口校徽,樟脑丸味,原来八十五。
我打字:“外套扔了。”
“扔哪儿了
”“楼下垃圾桶。”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抱着纸箱走出大楼,太阳晒在头顶,外套吸热,后背开始出汗。
他才回:“行。
那从拆迁款里扣。”
我没理。
抱着纸箱挤地铁回家。
高峰期,人太多,纸箱被挤得变形。
绿萝的一片叶子掉下来,飘到我鞋面上。
我盯着那片黄叶子,一直盯到站。
回到家,我把纸箱扔在门口,人瘫在沙发上。
手机在兜里震,掏出来,是望舒的语音。
我点开。
他声音很低,像怕被人听见:“姐,那外套真扔了
”我回:“扔了。”
“哦。”
他停了一秒,“扔了也好。
本来就旧了。”
背景音里有机器规律的咔哒声,还有金属摩擦的尖啸。
他应该在车间,站在数控机床前,戴着安全帽,满手机油。
我想象他的样子:个子不高,因为常年低头操作,脖子有点前倾。
他同事会不会问,秦工,给谁打电话呢
他会怎么说
大概会说,我姐,烦人精。
我又想起那张拆迁公告。
秦坊巷17号,那栋三层小楼,院子里的枇杷树。
我房间的窗,窗前的书桌。
书桌右上角刻着一行字,我九岁时用铅笔刀刻的:秦昭雪是大王。
望舒四岁那年,在我那行字下面,用钉子划拉出另一行:秦望舒是大大王。
我用橡皮擦,擦不掉。
被妈发现,挨了打。
我说是望舒刻的。
望舒说是我教他的。
最后两个人一起罚站,面对面站着。
他冲我做鬼脸,我踢他小腿。
现在,大大王要把大王的房间改成奇牌室,租金每月五百。
我翻身起来,打开电脑,搜“秦坊巷拆迁”。
新闻不多,三年前就有传言,今年才正式公示。
补偿方案按面积,每平米一万二。
我家小楼三百平,算下来三百六十万。
爸妈拿大头,我和望舒分剩下的,大概一人三十万。
三十万。
够我在上海交三年房租,或者够他付个小户型首付。
我想起他说要买房。
原来早算好了。
手机震。
望舒:“姐,睡了
”我回:“没。”
“拆迁款的事,别跟爸妈说我打算买房。”
他说,“他们不知道。”
“你要买房
”“嗯。”
他说,“谈了个对象,厂里质检员。
得有个地方。”
我盯着屏幕。
胃里翻了一下。
原来真有这个人。
原来他攒钱,借钱,转账,都是为了这个。
外套,两万块,五百租金,都是投资,投在他未来的家庭上。
我打字:“恭喜。”
“同喜。”
他说,“你的奇牌室我给你留着。
三十万够你在上海活一年。
一年后回来,咱们当邻居,接着抢。”
“抢什么
”“抢爸妈。”
他说,“抢枇杷树。
抢你房间那扇窗。”
我愣住。
屏幕的光照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抬手摸脸,摸到一片湿。
眼泪从下巴滴到键盘上,在字母K和L之间晕开一小块水渍。
我没擦。
望舒又发:“哭了
”“没。”
“哭了也正常。”
他说,“三十万呢,够哭一场的。”
“滚。”
我回。
他回了个表情,兔子摆手,配字“好的呢”。
我合上电脑。
房间暗下来。
上海看不见星星,只有远处高楼顶上的航空障碍灯,红的,一闪一闪。
我盯着那红灯,盯到眼睛发酸,才想起今天一整天没吃饭。
爬起来,去厨房煮面。
冰箱里有半包挂面,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
水烧开,面扔进去,用筷子搅。
面条软下去,塌在锅里。
我想起他那两万块钱,在我账户里,像这锅面一样,软塌塌的,但烫手。
打了个蛋进去,蛋花散开,漂在面汤上。
想起小时候抢鸡蛋。
水煮蛋,一人一个。
他的蛋黄总是散的,因为我先吃完,趁他不注意,把我那个完好的换给他。
他咬一口,发现蛋黄是散的,就哭,说我欺负他。
妈就再给他一个,说,姐姐坏,我们不跟她玩。
现在,他的蛋黄还是散的,但我不换了。
我把那个完好的蛋盛进自己碗里,撒了点酱油,端到茶几上吃。
手机在沙发上震。
我没理。
吃完面,汤喝光,碗搁在水池里,才点开看。
望舒:“面煮软了没
”我手指一僵。
抬头看房间。
没人,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上。
我打字:“你怎么知道我在煮面
”“猜的。”
他说,“你失业了,不煮面还能干嘛
”“我点外卖。”
“你舍不得。”
他说得笃定,“你卡里就两百多,点不起。”
我盯着那行字。
后背发凉。
他怎么知道
我打字:“你查我账户
”“没。”
他说,“你上次给我截图,余额露出来了。
217.43,我记得。”
我往上翻聊天记录。
三天前,我赌气给他发过一张手机截图,想证明我不穷。
截图边缘,确实露出了余额数字:217.43。
他居然记得。
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我打字:“你记性这么好,怎么没考上高中
”他回:“因为记性好,所以知道读书没用。
不如记你欠我多少钱。”
“我没欠你。”
“哦。”
他说,“那两万五,是我自愿给的。
不用还。”
两万五。
两万,加我欠他的五百租金。
他算得真清楚。
我扔了手机,躺回沙发上,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道裂缝,很细,从墙角延伸到中央。
我看着那道裂缝,想起十岁那年,我和望舒抢一把美术课用的小刀,塑料柄,刀片钝。
他抢不过我,就哭。
爸来夺,刀划在我手心,一道白痕,没出血,但很长。
我举着手给他看,说,你看,都是你害的。
他凑过来,对着那道白痕吹气,说,吹吹就不疼了。
我抬手要打他,他闭眼,睫毛抖得像冬天窗户上的霜花。
我没打下去。
刀掉在地上,刀片断了。
现在,那道白痕早没了。
但手心有时候会痒,像有东西在爬。
手机在地板上震,嗡嗡嗡,像远处工地打桩的声音。
我捞起来看。
望舒发来一张图。
点开,是他自己的手。
手指粗,关节大,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黑灰。
手心摊开,里面躺着一枚硬币。
一元硬币。
旧的,边缘发白。
下面一行字:“记得这个吗
”记得。
当然记得。
那是我们抢红包唯一的战利品。
有一年,爸妈说我们大了,不给压岁钱。
我和望舒就抢这枚硬币,谁抢到谁去买糖。
我从他裤子口袋里偷出来的,他发现了,追着我跑了三条街。
最后我跑不动,把硬币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
水沟黑得发亮,飘着塑料袋和烂菜叶。
他要往下跳,被我拉住。
他哭,说那是他捡到的第一个硬币,要留一辈子的。
我说,留你个头,一块钱而已。
他哭到嗓子哑,回家发了三天烧。
妈说,你是姐姐,该让着他。
我说,不让。
爸的皮带抽下来,我没躲。
现在,这枚硬币在他手心里,边缘的白是光线打的,不是磨损。
我打字:“你捞上来了
”“嗯。”
他说,“捞了三天。
用磁铁吸的。”
“神经病。”
“嗯。”
他回,“神经病给你存了两万五,怕你饿死。”
我把手机按在胸口。
心跳撞着肋骨,一下,一下。
我盯着天花板的裂缝,盯到眼睛发涩。
没擦眼泪,任它流进头发里,凉凉的。
窗外天开始亮。
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一条细长的金线,落在我脚背上。
我动了动脚趾,金线跟着晃,像小时候抢到手的红包,在我掌心里晃。
手机又震。
不是微信,是10086,短信提示话费余额不足,欠费二十八块三。
我看着那个数字。
二十八块三,正好是他上次寄快递到付的运费。
我截图,发给他。
他没回。
五分钟后,收到充值成功的短信:五十元。
他截图发过来,附言:“算奇牌室水电费。”
我回:“秦望舒。”
他回:“在。”
我说:“谢了。”
他说:“谢什么
”“谢你抢我红包,抢我零食,抢我遥控器。”
他回了个问号。
我说:“谢你一直抢,没松手。”
他很久没回。
久到我以为他睡了。
然后语音过来。
我点开,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捂着嘴:“姐,你是不是傻了
”“可能。”
我说,“失业把脑子失坏了。”
“哦。”
他说,“那没事。
傻了我也抢得过你。”
“滚。”
我笑。
眼泪流进嘴角,咸的。
他挂了。
忙音响着,嘟嘟嘟。
我听着那声音,爬起来,把门口的纸箱搬进卧室。
绿萝放在窗台上。
早晨的阳光落在叶子上,黄边似乎没那么刺眼了。
我打开电脑,开始改简历。
简历上写着:“八年广告经验,服务过国际快消品牌,擅长情感营销。”
我盯着“情感营销”四个字,删掉,改成:“擅长计算成本与回报。”
打印出来,纸还是热的。
我拿着简历,穿上那件劳保外套,出门。
今天有场面试,在静安,一家新消费品牌。
地铁上人多。
我护着简历,像护着一张成绩单。
望舒发来消息。
一张图片,车间里,他戴着***安全帽,对着镜头比了个V。
配文:“今天提前完工,奖金五百。”
我回:“存着娶媳妇。”
他回:“不存了,给你当租金。
奇牌室涨价了,每月七百。”
“抢劫啊
”“嗯。”
他说,“抢你。”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简历攥得有点皱。
地铁到站,门开,人流把我推出去。
我回头看,车厢里全是人,陌生的脸,都在低头看手机。
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和望舒抢公交车上最后一个座位。
我把他推开,自己坐下。
他摔在过道里,膝盖磕破了,流血。
他没哭,就盯着我看。
我扭过头,看窗外。
车开了,他一个人站在站台上,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
现在,我把他推开了二十年。
从老家推到上海,从一块钱推到两万五,从抢红包推到抢房间。
但他还在那个站台上,站着,等车开回来。
我走进写字楼,电梯上行。
镜子里,我穿着劳保外套,土,但站得直。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秦昭雪,这次别推了。
电梯门开。
我走出去,简历在手里,纸边割着虎口。
2第一幕·完---第二幕南通新工作第一天,我穿了四年前买的西装。
袖口磨得发亮,但熨烫过,线条还算挺括。
望舒发消息:“衣服找到了
”我说:“没,扔了。”
他说:“扔哪了
”“捐了。”
我说,“换了一小包洗衣粉。”
他回了个大拇指:“挺好,物尽其用。”
我没再回,进公司。
前台姑娘还记得我,眼神在我西装上停留了一秒,移开。
工位靠窗,能看见隔壁楼的玻璃幕墙,像面大镜子,映出我这层楼里的人影晃动。
总监苏晴,就是面试我的短发女人,扔过来一沓资料。
母婴品牌,叫“手足”,专门做二胎家庭市场。
她说,秦昭雪,给你三天,出个品牌口号。
我翻开第一页。
品牌理念:“手足情深,相伴一生。”
胃里翻了一下。
我把资料合上,塞进抽屉最底层。
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
望舒发来照片:不锈钢饭盒,里面是米饭、炒白菜,还有两片午餐肉。
他说:“厂里午餐,羡慕吗
”我说:“羡慕死了。”
他说:“那你回来,我那份肉给你。”
我说:“不回。”
他说:“行,那你吃草吧。”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
盘子里的沙拉,生菜叶子嚼起来像纸。
旁边同事问,秦总监,听说你和你弟弟感情特别好
我抬头,说,谁说的
她说,你面试时讲的呀,战争什么的。
我说,那是话术。
她“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
下午三点,苏晴叫我进办公室。
她说,口号想得怎么样
我说,还在想。
她说,别想了,先去趟工厂。
“什么工厂
”“合作工厂。”
她说,“‘手足’的纸尿裤生产线,在南通。
你去看看,找找灵感。”
我皱眉:“现在
”“现在。”
她推过来一张车票打印单,“高铁票,两小时后发车。
工厂派车接。”
我没说话,回工位拿包。
手机震。
望舒:“出差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他说,“你只有出差才背那个大包。”
我低头。
帆布包,大学时买的,右下角绣着我名字缩写:QZX。
线是蓝色的,已经褪成灰白。
我说:“去南通。”
他说:“哦,近。
比上海近。”
“离哪近
”“离家。”
他说,“南通离咱家,高铁一个半小时到市里,再转大巴两小时到家门口。”
我看着那行字。
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我说:“我不回家。”
“知道。”
他说,“你回不起。”
我没回。
收拾东西去高铁站。
车上人不多,**窗坐。
窗外是秋天的田野,稻田黄了,收割了一半,留下一片片整齐的稻茬。
河流弯弯曲曲,电线杆一根根掠过。
想起小时候,和望舒坐大巴去县城。
他晕车,吐在我裤子上。
我推开他,他死死抓着我胳膊,说,姐,我难受。
我说,活该,谁让你吃那么多。
他哭,说,姐,我想回家。
现在,我想回家。
但卡里的钱不够买两箱蟹。
手机震。
望舒:“到南通了
”“没。”
我说,“刚上车。”
“哦。”
他说,“到了说一声。”
“干嘛
”“怕你丢。”
“丢不了。”
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