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出老宅后,永远回不去了
成年礼那晚,暴雨敲打着老宅的窗户。父亲牵着那个陌生男孩的手走进客厅,
他的眉眼像极了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以后他就是你们弟弟。”父亲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已经把我的行李箱推到了门口。她避开我的眼睛,
说:“房间不够了,你先去公寓住几天。”那个男孩拽着我的毕业设计稿。
那本关于海洋生态的图册,纸张在他手中卷曲。我伸手去拿,
父亲按住了我的肩膀:“让他玩,你让着弟弟。”深夜十二点,我拉着行李箱站在雨里。
手机屏幕亮起,母亲的信息简短:“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他们不知道,第二天清晨,
我登上了前往南极科考站的破冰船。临行前,我签了那份八年期的极地研究协议。通讯隔绝,
归期渺茫。后来听说,父亲到处炫耀他给新儿子布置的房间:整面墙的海洋生物标本,
从珊瑚到虎鲨,都是我高中时跑遍标本馆收集的。而我的毕业设计,最终被男孩折成了纸船,
泡烂在雨后的水洼里。直到南极漫长的极夜来临前,我发出了唯一也是最后的邮件。
附件是研究站的永久驻留申请表,签名栏墨迹已干。邮件末尾写着:“这里房间够大,
装得下整个冰川,也装得下我一个人。”那天,母亲在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前,
失手打碎了父亲最爱的青瓷茶杯。滚烫的茶水漫过撕碎的海洋图册,
把纸船残骸泡出一个无法修补的洞。南极的夜是吞没一切的黑。暴风雪在外呼啸,
研究站的金属外墙发出不堪重负的**。裴星坐在观测室的屏幕前,
极光监测仪器的绿色光线在她脸上投下幽幽的影子。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四个小时,
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大脑没有空隙去想北半球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八个月前发出的那封邮件,她从未收到回复。也好。裴星调出今日的冰层厚度数据,
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研究站里其他七名队员都已在各自的舱室休息,
只有她总是待到最晚。站长周教授曾温和地提醒她注意休息,
但她只是摇摇头:“极夜的观测数据很珍贵,我不想错过。”而真正的原因是,她害怕睡觉。
梦里总是反复出现那个雨夜,父亲按住她肩膀的手,母亲避开的眼神,还有那个小男孩,
现在或许该叫裴阳了,撕扯她海洋图册时得意的表情。更可怕的是那些温暖的梦,
梦里母亲还在教她辨认珊瑚种类,父亲承诺她高中毕业就带她去大堡礁潜水。醒来时,
南极的严寒会像针一样扎进骨头里,提醒她现实的模样。“裴工,还不休息?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是陈屿,站里的机械工程师,比她早三年来南极。
他端着两杯热可可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她手边。“谢谢。”裴星接过,
温热的触感让她冰凉的指尖恢复了些许知觉。“又在看北半球的天气预报?
”陈屿瞥了眼她屏幕上隐藏的另一个窗口——那是北城的实时天气。今天气温3℃,小雨。
裴星迅速关掉窗口,抿了口可可:“只是习惯。”陈屿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研究站里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但是在南极有着这样一个***:不问过去,
只论当下。但裴星的事儿,在这样几人之间,或多或少还是都了解一些。
“下个月补给船会来,”陈屿说,“可能会带来邮件,你要不要写几封信?”裴星摇头。
她想起八个月前发出的那封附带永久驻留申请的邮件,附件里还有一张她在研究站外的照片,
背景是漫无边际的冰川。她故意选了那张笑容僵硬,眼神空洞的照片,
与身后冰冷的景观融为一体。那是她最后的告别,也是她仅存的自尊。“我在这里很好。
”她说,声音在空旷的观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比哪里都好。”北城的春天来得迟缓。
裴家别墅的客厅里,青瓷茶杯的碎片早已清理干净,
但茶渍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留下了淡褐色的印记,无论如何清洗都无法完全去除。
就像有些事情,发生了,永远都会留下痕迹。裴母林婉已经盯着手机屏幕看了整整二十分钟。
那封来自南极的邮件,她读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这里房间够大,装得下整个冰川,也装得下我一个人。”她的女儿,用这样堪称决绝的话,
宣布了自己从家庭中的永久放逐。“婉婉,吃饭了。”裴父裴振华从楼上走下来,
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的轻松,“今天王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鱼。”林婉没有动。她抬起头,
眼睛布满血丝:“裴振华,你去把星星的房间恢复原样。
”裴振华身形一顿:“房间现在是阳阳的,他都住习惯了。再说,星星不是说了吗,
她不回来了。”“那是她的房间!”林婉的声音突然拔高,吓了刚从游戏室出来的裴阳一跳。
七岁的男孩抱着最新款的遥控飞机,怯生生地站在楼梯口。“婉婉,
你别这样……”裴振华上前想扶她的肩膀,被她一把甩开。“我的女儿签了永久驻留协议,
去了南极!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她这辈子都可能不回来了!而你呢?
你在忙着给你新儿子装修游戏室,用她收集了五年的海洋标本当墙饰!
”裴振华脸色难看:“当初是你同意收养阳阳的。”“我同意收养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
没同意你们把我的女儿赶出去!”林婉站起来,眼泪终于决堤。裴阳小声说:“妈妈,
我饿了。”林婉看着他,这个眉眼酷似丈夫年轻时的男孩,这个在孤儿院里眼神怯懦,
让她一时心软的孩子。“王妈,”她对保姆说,“带阳阳去吃饭。”“你不一起吃吗?
”裴振华问。林婉拿起外套:“我去趟研究所。”“你去那里干什么?
星星已经不在那儿工作了。”“我去问问,”林婉的声音颤抖,“去南极的人,
到底还能不能回来。”南极的极夜进入最深的阶段。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只有星光和偶尔出现的极光照亮这片冰雪大陆。裴星加入了外出采样的小队,
这是她第一次在极夜最深处离开研究站。“跟紧我,”陈屿走在前面,
头灯的光束切割开浓稠的黑暗,“冰裂缝在极夜更难发现。”小队一行四人,
沉默地在冰川上行走。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他们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
裴星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和两个哥哥去北方滑雪的场景,
那时大哥裴延之总是走在最前面,二哥裴遇则护在她身边,生怕她摔倒。
现在她走在世界的最南边,身边是陌生的队友,脚下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到了。
”周教授停下脚步,指向前方一处冰崖,“我们要在这里取冰芯样本。裴工,
你负责记录数据。”工作让裴星暂时忘记了回忆。她架设好仪器,
激光测距仪的红点在冰壁上跳动,这些冰层记录着地球数万年的气候历史,
每一层都藏着过去的故事。她忽然觉得讽刺,她能够跑来这里研究远古的气候,
却无法面对自己短暂人生中的那场情感雪崩。“裴星!”陈屿突然大喊。
她脚下传来不祥的咔嚓声。冰层裂开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裴星感觉身体一沉,
整个人向下坠落。寒冷瞬间包裹了她,那不是普通的冷,是刺入骨髓的极寒,
感觉夺走了呼吸。她听到了队友们的呼喊,看到头顶头灯的光束越来越远。我要死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异常平静。然后她想起了那个雨夜,想起母亲那句“适应一段时间就好”。
如果那时她再坚持一下呢?如果她哭着求他们别让她走呢?
如果她撕掉那张南极研究站的申请表,继续留在北城,忍受着逐渐被替代的每一天呢?不。
裴星在冰冷的黑暗中睁开眼睛。她的手碰到了腰间的安全绳,
是陈屿开始坚持要求每个人都系上的。她开始拉扯绳子,一下,两下。上方传来了回应,
绳子绷紧了,她开始缓慢上升。当她被拉出冰裂缝时,陈屿的脸色煞白,
握绳的手在剧烈颤抖。“你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嘶哑,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那么用力,
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在那个短暂而用力的拥抱里,
裴星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紧紧地拥抱过了。
回到研究站后,周教授命令她休息几天。裴星躺在床上,盯着舱室顶部微弱的应急灯光。
陈屿送来的热汤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裴星拿起枕边的平板,打开了那个她许久未碰的相册。
里面是几百张海洋生物的照片:鹿角珊瑚在阳光下伸展,小丑鱼在海葵丛中穿梭,
虎鲨优雅地滑过深海……每一张都是她高中时亲手拍摄的。
那时的她梦想成为一名海洋生物学家,父亲还承诺资助她建一个私人海洋观测站。
然后裴阳来了,一切都变了。她滑动屏幕,翻到一张全家福。那是她十六岁生日时拍的,
她站在中间,父母站在两侧,哥哥们在她身后做鬼脸。每个人的笑容都那么幸福满足。
裴星的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久久没有落下。最后,她关掉了平板,闭上眼睛。
林婉从极地研究所走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手里的资料袋沉甸甸的,
里面装满了关于南极科考站的信息。“最长驻留记录是十一年,”接待她的研究员说,
“但裴星**签的是永久驻留,这意味着她可能把整个职业生涯都放在那里。当然,
协议不是卖身契,她随时可以申请调离,但是……”“但是什么?
”研究员推了推眼镜:“但是必须是根据本人意愿……”林婉坐在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蜿蜒流下,像是眼泪。她想起裴星小时候,
那个总是粘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女孩。“妈妈,珊瑚是动物还是植物?”“妈妈,
我长大了要去海里和鲸鱼一起游泳!”“妈妈,你看我画的虎鲨像不像?”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们之间只剩下争吵和沉默?是从她坚持收养裴阳开始?
还是从她一次次要求裴星“让着弟弟”开始?手机震动起来,是裴振华打来的。
林婉直接挂断了。几分钟后,大儿子裴延之打来电话。“妈,你在哪?爸说你今天没吃饭。
”林婉深吸一口气:“延之,你知道星星去南极了吗?”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裴延之才说:“她跟您联系了?”“她申请了永久驻留。”林婉的声音开始颤抖,
“**妹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妈,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都成年了,
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是你和遇之把她逼走的!”林婉突然爆发,“那天晚上,
是你们让她滚出去的!我听到了,你们说‘别再回来’!
”裴延之的声音冷了下来:“那是因为她把阳阳推下楼梯。阳阳才七岁,腿骨折了,
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星星说她没推。”“监控拍到了,妈。
”林婉握紧方向盘:“我要看那个监控。”“事情已经过去了,阳阳现在很好,
星星也去了她想去的南极,这不是很好吗?”“你想去南极吗,延之?”林婉轻声问,
“你会选择一个连植物都无法生长,一年有半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度过余生吗?
如果那里真的是‘想去的地方’?”裴延之没有回答。林婉挂了电话,发动了汽车。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裴星曾经工作的海洋研究所。门卫认识她,直接放行了。
她来到裴星的旧办公室,现在已经分配给另一个研究员了,
但角落里还堆着几个没带走的纸箱。林婉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全是海洋相关的书籍,
每本的扉页上都有裴星的签名和购书日期。最早的一本是《珊瑚礁生态系统》,
购于她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的礼物。
裴星在扉页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要保护所有的珊瑚!
奖、大学生海洋生态保护提案大赛金奖、优秀青年研究员……裴星从未把这些奖状挂在家里,
她说真正的成就不需要展示。最底下的一个盒子里,林婉发现了裴星的日记本。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第一页的日期是五年前,裴阳来到家中的第一个月。
“今天妈妈把原本答应给我的潜水课程让给了阳阳,她说男孩子更需要锻炼胆量。
可那个课程我期待了两年,
而且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们俩都报啊……”“阳阳撕坏了我的海洋图鉴,爸爸说他还小,
不懂事。但是那是我最喜欢的海洋图鉴了……”“大哥今天又因为阳阳哭了而责备我,
他说我应该有个姐姐的样子。可是大哥,我也是你的妹妹啊。”“他们给阳阳装修房间,
用了我收集五年的标本。我问为什么,爸爸说那些东西对孩子有教育意义,可那是我的,
是我的……”“今天我过生日,他们忘了。阳阳发烧,全家都在医院,我一个人吃了块蛋糕,
奶油好苦……”林婉再也读不下去。她抱着日记本,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失声痛哭,
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那些她以为无关紧要的委屈,一桩桩一件件,像钝刀一样割着她的心。
她突然明白了裴星选择南极的原因。那不是逃离,而是放逐。是她自己,是这个家,
把裴星放逐到了世界尽头。南极的黑夜终于开始渐渐褪去。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缕微弱的光,
虽然太阳还要几周才会真正升起,但这抹光亮已经足够让研究站里的人们精神一振。
裴星站在观测台,看着那抹逐渐扩大的光晕,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很美,不是吗?
”陈屿走到她身边。裴星点头:“像是重生。”“补给船下周到,会带来半年的物资和邮件。
”陈屿顿了顿,“你……期待收到信吗?”裴星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起八个月前发出的那封邮件,
想起母亲打碎了父亲最爱的那个青瓷茶杯——这是周教授告诉她的,
他在国内的朋友偶然听说了这件事。原来她的邮件并非石沉大海,它激起了涟漪,
只是这涟漪来得太迟,她已经漂得太远。“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有时候,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陈屿看着她被极地风吹得通红的脸颊,
突然说:“我申请了延长驻留期,再留两年。”裴星惊讶地转头看他:“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