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恩情
1手机震动的那个凌晨,我的人生被一条陌生短信撕裂。“你妈偷改了你高考志愿,
她不是为你好,是毁了你。”发件人是个陌生号码。我盯着那行字,
在黑暗里像被浇了一盆冰水,手指冰凉地打开电脑。登录账号时,手抖得输了三次密码。
系统页面展开的瞬间,我看见了。我的第一志愿,从北京大学的新闻学,
变成了本地师范学院的幼儿教育。填报系统的最后修改时间是三天前的深夜11点47分。
那个时间点,我确实在洗澡,电脑开在书桌——母亲的面前。房门在身后被轻轻推开。
“茵茵,这么晚还不睡?”母亲的声音温柔依旧,带着一贯的关切,“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转过身,把屏幕转向她。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笑容凝固的瞬间。“这是什么?
”“我想问您。”我的声音在抖,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我的志愿被人改了。
三天前的晚上,您在我电脑前坐了半个小时。当时,您在做什么?”母亲的脸色变了。
不是那种被发现做错事的慌乱,而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着愤怒和受伤的表情。“你怀疑我?
”她声音提高了,“我是你妈!我会害你吗?”“系统显示那天晚上有人登录修改。
”我站起来,比她高了半个头,却觉得摇摇欲坠,“密码只有您和我爸知道。
我爸出差一周了。”房间里静得可怕。我能听见客厅挂钟的秒针走动,和我的心跳合拍。
母亲忽然哭了。那种无声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她用手背去擦,动作很慢,
像是精心计算过的悲伤表演。“你知道我为你付出多少吗?”她抽泣着,
“怀你的时候差点流产,躺了三个月。生你时大出血,医生说可能救不回来。我为了照顾你,
放弃了出国进修的机会,单位晋升也没要…”又是这套说辞。我听过无数次,
每一次都是以“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开始,以“所以你必须听我的”结束。
“这和改我志愿有什么关系?”我打断她,“北大是我准备了六年的梦想!
”“梦想能当饭吃吗?”母亲忽然不再哭泣,声音尖利起来,“新闻专业?记者?
整天跑新闻,熬到三四十岁还是个小记者,工资低还不稳定!师范多好,以后在幼儿园工作,
稳定轻松,还有寒暑假,以后结婚生孩子也方便照顾家庭…”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神发亮,
仿佛在描绘一个完美的人生蓝图——那个她为我设计的人生。我感到一阵窒息,
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这是我的未来,妈。”“你懂什么未来!”母亲忽然歇斯底里起来,
“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爸,当年也是要去闯荡,现在呢?
还不是在公司受气!我要你过安稳日子,有错吗?”“可我不想!
”这三个字像石头砸在玻璃上。母亲愣住了,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你不想?”她重复着,声音冷了下来,
“我每天五点起床给你做饭,晚上等你到十二点,省吃俭用让你上最好的补习班,
你钢琴考级我陪着练了四年,冬天脚都冻出冻疮…我做这一切,
是为了让你对我说‘我不想’?”她的逻辑像一座迷宫,我永远走不出去。
每一次试图坚持自己的想法,最后都会回到原点:我不孝,我忘恩,我不懂她的付出。
“其他事都可以商量,但这件事不行。”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坚定,
“明天我要去教育局申请志愿修改。”“你敢!”母亲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我告诉你,我已经和师范学院的李主任打过招呼了,人家答应给你安排最好的导师!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人情吗?”我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精心策划。
她甚至已经打通了关系,断了我的后路。“您怎么可以…”我挣开她的手,后退两步,
撞到书架。几本书掉下来,摊开在地上。其中一本是《新闻人的使命》,
扉页上是我用稚嫩笔迹写下的梦想:“我想成为揭开真相的人。”那是初二时,
因为写了一篇关于学校食堂卫生问题的报道,我被校长叫去谈话。母亲知道后,
第一次打了我。“就你话多!就你显摆!得罪人有什么好处?
”但那篇报道最终让食堂得以整改。看着同学们吃上干净的饭菜,
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力量。母亲也看到了那本书。她弯腰捡起来,翻开那页,然后,
慢慢地,把那一页撕了下来。撕拉——声音很轻,却震耳欲聋。“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
不要也罢。”她把撕下的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我看着那一幕,
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些熬夜刷题的日子,那些为了采访学校活动而放弃的周末,
那些在北京大学夏令营里仰望星空时暗暗发下的誓言…她撕掉的不是一页纸,
是我六年青春里所有的坚持和热爱。“为什么?”我问得很轻,几乎听不见,
“就因为我是您的女儿,所以我不能有自己的梦想吗?”母亲的表情软化了,她走近,
试图摸我的头,被我躲开。“茵茵,你还小,不懂。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安稳更重要。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妈妈说的都是对的。爱情会变,朋友会散,
只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会背叛你。”她停顿一下,声音更加柔软,
却更令人心寒:“妈妈是过来人。我当年也想当画家,可你外婆说那没出息,让我学会计。
你看现在,我工作稳定,有时间照顾家庭,多好。如果不是当初听你外婆的,
现在说不定在街头卖画呢。”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关于我的未来,而是关于她的遗憾,
她的恐惧,她未完成的人生梦想和所有的不安全感。她要在我身上修正她的过去,
确保我走上那条“正确”的道路,不管那是不是我想要的方向。
“所以您就让我重复您的人生?”我问,“过着您认为对的生活,而不是我自己的生活?
”“这就是你的生活!”母亲又激动起来,“你是我生的!我养的!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房间里又陷入沉默。这次更长,更沉重。我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十七分。窗外一片漆黑,
连路灯都在这个时间显得黯淡。“那条短信,”我忽然想起,“是谁发的?
”母亲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恢复平静:“什么短信?
”“告诉我您改了我志愿的短信。陌生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我脑海。“爸知道吗?”“别提你爸!”母亲忽然爆发,
“他有什么用?整天出差,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要不是我撑着,这个家早散了!
”答案昭然若揭。父亲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不敢直接告诉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我。
“我要给爸打电话。”我拿起手机。“你敢!”母亲扑过来抢手机,我们扭打在一起,
不像母女,像仇人。书桌上的东西被扫落一地,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在深夜格外刺耳。
最后手机被摔在地上,屏幕裂开。我们喘着气分开,彼此对视,眼里都是陌生的愤怒和痛苦。
“您到底在怕什么?”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怕我离开?怕我成功?
还是怕我成为您不敢成为的那种人?”母亲没有回答。她慢慢蹲下,开始捡地上的碎片,
肩膀在颤抖。我以为她在哭,但当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怕你受苦,”她说,声音沙哑,“怕你像我一样,到头来发现自己一事无成,
只剩下后悔。”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认自己的遗憾。但我没有感到温暖或理解,
只感到一阵寒意。因为她正在做的,正是要把我推向同样的遗憾深渊。“我不会像您一样,
”我说,“因为我会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无论结果如何。”她站起来,手里握着玻璃碎片,
手指被割破了也不自知。血滴在地板上,一朵朵小小的红花。“你不懂,”她喃喃道,
“等你当了母亲就懂了。爱一个人,就会想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哪怕她恨你。
”“这不是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而清晰,“这是控制。”母亲像被扇了一巴掌,
整个人晃了晃。我弯腰捡起摔坏的手机,拔出SIM卡,从抽屉里拿出旧手机装上。开机,
找到父亲的号码。“别打,”母亲轻声说,“求你。”我抬头看她。那一刻,
她不再是那个强势的、永远正确的母亲,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女儿的中年女人,脆弱,孤独,
固执得可悲。“妈,”我说,声音哽咽,“您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吗?
不是您改了我的志愿,而是我发现,原来在您心里,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只是您的一件作品。
您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我,修剪我,不管我疼不疼。”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是摇头,眼泪终于落下来,真实的泪水,不是表演。“我爱你的,茵茵。
”“我知道,”我按下拨号键,“但爱不该是这样。”电话接通了,父亲的声音传来,
带着深夜被吵醒的困惑:“茵茵?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我深吸一口气,看向母亲。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雕塑,手里还握着那片染血的玻璃。“爸,”我说,
“我需要您的帮助。”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但我知道,
无论黎明来不来,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就像那块碎掉的玻璃,可以拼回去,
但裂痕永远在那里。2父亲凌晨四点赶回了家。推开门时,他看见一地的碎玻璃,
看见妻子握着流血的手呆坐在沙发上,看见女儿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得像要折断。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干涩,衬衫领口歪斜着,显然是匆匆套上的。母亲先开了口,
带着哭腔:“老秦,你看看你女儿,深更半夜发疯,还冤枉我改她志愿…”“不是冤枉。
”我转过身,把笔记本电脑转向他,“登录记录在这里,
最后一次修改是三天前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父亲走近,俯身看屏幕。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嘴角微微抽搐——那是他极度压抑情绪时的表情。“密码只有我们三个知道。”我说。
父亲直起身,没有看我,而是看向母亲:“淑芬,你解释一下。”“我解释什么?
”母亲站起来,声音尖利,“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新闻专业能有什么前途?记者?
那是人干的活儿吗?整天风吹日晒,还容易得罪人!我是她妈,我能害她吗?
”“所以你真的改了。”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落下。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母亲的表情从激动转为慌乱,又变成一种奇特的委屈:“连你也质问我?秦建国,
我嫁给你二十年,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你整天在外面出差,家里事管过多少?
现在女儿大了,翅膀硬了,你也跟着她一起欺负我?”典型的转移话题。
我几乎能预测她下一句要说什么。果然——“我当年要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我早就是会计师了!我同学现在都是财务总监了,我呢?就是个普通出纳!
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有错吗?”父亲揉了揉眉心,
疲惫几乎要从每个毛孔渗出来:“淑芬,志愿是孩子的人生大事,你不能…”“我不能什么?
”母亲打断他,“我不能为她着想?我不能给她指条明路?秦建国,你摸着良心说,
要是女儿真去了北京学新闻,以后在大城市飘着,工作不稳定,婚姻没着落,你就不担心?
”“担心也不能替她做决定。”父亲终于看向我,“茵茵,你想怎么办?
”“去教育局申请修改,今天是最后一天。”我说。“不行!”母亲几乎是尖叫,
“我告诉你,我已经和师范李主任说好了,人家还卖了我老同学的面子!你现在说改就改,
我的脸往哪放?”“所以您的面子比我的未来重要?”我问。“你的未来就是听我的安排!
”母亲眼睛通红,“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现在恨我,等你三十岁了,
就知道妈是对的!”这样的对话,我和她重复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以我的妥协告终。
学钢琴是因为“女孩子有气质”,放弃校报主编是因为“影响学习”,
甚至高二分科时我想选文科,也被她强行改成了理科——“文科没出路”。但这一次,
我不想再妥协。“爸,”我看向父亲,“您送我去教育局,还是我自己去?”父亲沉默着。
太长久的沉默。母亲抓住他的胳膊:“秦建国,你今天要是敢带她去,
我就…我就从这个家出去!”又是这招。每次争吵到关键处,她就用“离开”威胁。
小时候我害怕极了,哭着求妈妈不要走。后来我发现,她从未真正离开过,
只是坐在小区长椅上,等我们去求她回来。但这一次,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软化。
他轻轻拨开母亲的手:“淑芬,孩子十八岁了,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母亲愣住了,
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你说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父亲,“秦建国,你再说一遍?
”“我说,孩子有权选择。”父亲重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些年,你管得太多了。
学什么、穿什么、交什么朋友,你都要管。茵茵不是你的附属品,她是个独立的人。
”我惊讶地看着父亲。这是第一次,他在这种冲突中明确站在我这边。母亲的脸从红转白,
又从白转青。她后退两步,忽然笑了,笑声凄凉:“好,好,你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
不需要我了。我在这个家就是个多余的,我走,我走!”她冲向卧室,
开始胡乱往包里塞东西。我和父亲站在客厅,听着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爸,”我轻声说,
“谢谢。”父亲摇头,眼神复杂:“这些年,我也有错。总觉得家里事你妈管就行了,
我工作忙,没怎么参与。没想到…”卧室的门猛地打开,母亲拎着包走出来,看都没看我们,
径直走向门口。“淑芬。”父亲叫住她。她停住,背对着我们,肩膀在颤抖。“外面下雨了。
”父亲说。确实,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玻璃上,蜿蜒如泪痕。母亲站了几秒,
忽然把包狠狠摔在地上:“秦建国!我为你生了女儿!我伺候你爸妈直到他们走!
我每天起早贪黑照顾这个家!现在你们父女俩联合起来欺负我!你们的良心呢?”她转过身,
脸上全是泪,不是那种表演式的哭泣,而是真正的崩溃:“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不想让女儿受苦!我只是想她过得好!这有错吗?”父亲走过去,试图抱住她,
被她用力推开。“别碰我!你们都觉得我错,我***,我控制欲强!可你们想过没有,
要是我不操心,这个家早就散了!”她指着父亲,“你,工作二十年还是个小科长,
要不是我帮你打点关系,你连这个位子都保不住!”父亲的脸白了。她又指向我:“你,
从小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是我一夜夜守着!你学习好,那是因为我从幼儿园就盯着你!
现在你有出息了,觉得妈碍眼了,想甩开我了!”每一句话都像刀子,
精准地刺向我们最愧疚的地方。“妈,”我试图冷静,“我感激您的付出,
但这不意味着我要用整个人生来偿还。”“偿还?”她重复这个词,像发现了新大陆,
“原来在你心里,我养你是投资,是要回报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那个意思!
”她尖叫起来,“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你们父女俩早就商量好了,等我老了没用了,
就把我扔一边,对不对?”“淑芬!你越说越离谱了!”父亲也提高了声音。“我离谱?好,
我离谱!”她冲向阳台,“既然你们都嫌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和父亲同时冲过去拉住她。雨被风吹进来,打湿了我们的衣服。母亲挣扎着,
